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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汕寻亲
2017-10-26 

潮汕寻亲

从江西南康到广东潮安,800里;从村口到祖屋,800米。

这趟回家的路,蔡美英走了73年。

蔡美英快90岁了,童年的记忆变得模糊。自16岁逃难以后,她第一次回到故乡,邻居老大爷一声“捞娘姆”,她才想起这是她母亲的名字。
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全无鬓毛衰。在73年前那场大饥荒中,蔡美英是30万逃难者里幸运的一个。她活了下来,在有生之年回到了故乡。

1943年,罕见的旱灾叠加持久的战祸,造成一场席卷广东的大饥荒,其中尤以潮汕地区最为严重。饥民逃往邻近的江西、福建,一路“弃子鬻婴,病毙途中触目皆是。”

这是一部刻骨铭心的大历史,无数人的命运在此之中百转千折。当年被遗弃或拐走的孩童,怀着复杂的情绪过了一辈子。时至暮年,落叶归根的思念愈发浓重。

这是一个互联网发达的新时代,山水阻隔的寻亲信息通过网络连接。在志愿者参与和网络传播的协力下,近半年里,已有20多位老人寻回了离散的故乡。

认亲

20161028日,深秋的风还带着暖意。

蔡美英这天起了个大早,穿上了平常舍不得的绛紫色布鞋。从江西省赣州市南康区出发,到潮州市潮安区生聚村,蔡美英一家人开车走了6个小时。28日中午抵达时,蔡美英毫无倦意。

时隔73年,蔡美英回乡认亲。

村里早已布起了“大阵势”。大红色的横幅挂上了高树梢,一长串的鞭炮候在了祠堂前,镇里村里的干部等在了村道口。

村口依旧,人都不同。蔡美英踏出车门,向村里望过去,步子很慢。进村的路很长,村里的后辈要背她进村,她摆摆手,“要走进去。”

一个月前,蔡美英的孙子将寻亲信息发给了一个名叫“梦归潮汕”的寻亲团队,这个志愿者组织通过发动熟人关系网,帮助流落在外的潮汕人寻找故乡。

蔡美英能记起的只有一些零碎信息,比如生父曾以卖牛肉丸为生,家门前有条河,村里很多人家做锡箔纸。志愿者发动熟人打听,得知在蔡美英逃难的1943年,潮汕地区以生聚村一带加工锡箔纸最为出名。经过各种信息比对,志愿者将生聚村锁定为疑似故乡。

一路蹒跚,一路张望,73年的乡村巨变,年近九旬的老人辨识起来并不容易。直到拐过一棵大榕树,到了老旧的祠堂前,蔡美英像惊醒一样,“那边以前是旧市场,对不对?”

记忆的闸门就这样打开了。在一处残破的祖庙,老人忆起庙外边曾经有个猪圈;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认出她,迎上来叫声“姐”,她俩曾在饥荒中结伴逃难,又在逃难路上走散;祖屋旧址变成了菜地,邻居家的男娃长成了老伯,用潮州话叫声“捞娘姆”,蔡美英立起身子,这是她忘了几十年的母亲的小名。

所有人笃定,这下没错了。蔡美英像回到了小时候,她对逃难路上走散的小妹说,“带我去找你母亲玩啊。”

一去73年,即便是蔡美英的同辈人也大多离世。她有兄弟姐妹五人,在1943年的战乱中全部逃离生聚村。从汕头赶回来的堂侄指着蔡美英三哥的照片给她看,“您要早回来10多年,还能见着。”

谁不想早还乡?当年,蔡美英从村里的地道逃出来,被人拐到江西南康,卖给了一户蔡姓人家做丫鬟。此后,蔡美英在南康乡下成家,终身务农,与父母兄姊再未谋面。

饥荒

命运的转折是从1943年开始。

“十室九空,一点不为过。”生聚村村委会主任倪树德从小听长辈忆当年,1943年农历六月十九,日军扫荡了生聚村,数千村民外逃,直至两年后才返回64人。如今,每年这天都是生聚村的祭日。

一边是日军的侵扰,另一边是罕见的旱灾。《广东省志·自然灾害志》记载,广东从1942年秋季到1943年春季连旱,全省八成耕地受旱减产。“禾苗缺水枯死,早稻失收。”

全省出现大量饥民,饥荒尤以潮汕为重,一些地区更是瘟疫肆行。广东省政协编撰的《广东文史资料》记载,惠来全县40多万人口,1943年死了11万人,达濠“饿死者占当地人口三分之一。”

“今天还在帮村民抬棺,明天自己也死了,到后来,棺材都没了,就用草席一卷。”“梦归潮汕”寻亲团的志愿者王楚乔说,他的家人死于当年的饥荒,村里每三户就有一户逃荒。

当时传说江西、福建有地可种,许多潮汕饥民或北上越岭,逃往江西;或东向沿江,逃往福建。研究者考证,潮汕地区超过30万灾民向外逃荒。

一路上的惨景自是刻骨铭心。“起初沿路还能讨到稀饭和甘薯,后来灾民越来越多,大家都没东西吃,就吃树皮、挖草根。”蔡美英从家乡到南康走了13天,奄奄一息,被卖到乡下,捡了条性命。

还有许多人跋涉七八百里到了外省,却发现当地也缺粮少米,根本无法容纳大量灾民,又一路乞讨而返。有人不愿妻小一同饿死,便沿路卖掉。《潮州府志》记载,“鬻妻卖子者有之,中途填沟者有之,流离道左触目伤心。”当今论文考证,“在江西和广东交界的边境上,卖人论斤两,七八元一斤,比卖猪卖狗还贱价。”

如今的寻亲者回忆当年与亲人离散的方式,不一而足。有的说在人群中走散,有的说被人拐卖,有的说被父亲带去市场买吃的,转身就不见了踪影。他们对于当年的离散有一种复杂的心情,不少人也会抱怨,“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。”然而逃荒者和留下的亲人都明白,当时的境况,不卖儿女只能饿死,卖了或许还能活。

这是民国时期最大的饥荒之一,亦是关涉数十万人生死的迁徙史。往后数年,潮汕地区逃荒之风并未断绝,无数人的命运随之转变而浮沉。许多落脚外省的潮汕人,开始了清贫而沉默的一生。

如今79岁的黄桂英当时被卖到江西安远县,与同样来自潮汕的郑方正结为夫妇,生养了6个女儿。上世纪80年代,村里来了一位学种西瓜的潮汕人,村干部将其安排在黄桂英家暂住。命运的巧合就如天意,这位潮汕人竟与郑方正是同乡。在其牵线下,郑方正在临终前找到了揭阳老家的亲人。

此时,当年的外逃地已是沧海桑田,经济特区与海外侨胞加持,潮汕商贾多领风气之先。1989年,揭阳亲人到访黄桂英家时,郑方正已过世,黄氏母女挤在10几平方米的屋子里,小女儿上山砍柴去卖,一天只挣一元钱。老家人将母女俩接到揭阳,将小女儿送进工厂,一家人的生活才有所改善。不过,身居揭阳的黄桂英要找到自己的家乡,还要等到20多年之后。

志愿者

上世纪40年代的逃荒史,就像尘封了数十年的伤痕,并不为后人常提起。这些年,潮汕和赣闽之间持续有人相互寻亲。在信息沟通缓慢的年代,能够成功寻亲的,多是逃荒时年岁较大,对家乡有清晰的记忆。生聚村上一次有人回乡认亲,还是10多年前。

活下来的逃荒者,许多在乡下终身务农。光阴流转,一晃数十年。久居乡村的资讯不便,淳朴农民的隐忍性格,让逃荒者即便有心寻亲,也并无太多的手段。

人近暮年,思乡的情绪越发浓重。近两年,黄桂英常常梦里流泪,嚷着要找走散的弟弟。今年6月,她的孙女上网搜索寻亲的途径,找到了“梦归潮汕”寻亲团。

彼时“梦归潮汕”的志愿者刚刚介入寻亲领域。这些潮汕籍志愿者多数来自一个以关爱抗战老兵为主旨的公益组织,今年3月,志愿者到江西吉安寻访老兵,意外发现一个“潮汕村”,村里人夹杂着潮汕与客家话的混合口音。一经打听,才知道这是潮汕大饥荒逃难者的聚居地。年轻的志愿者并不知晓这段悲怆的往事,颇受震动,决心帮逃荒者寻亲。

第一桩案例是江西龙南的周奶奶。她在6岁时被卖走,留有一张“卖身契”,记录了出生地“普龙县宝镜院乡”。志愿者推断“普龙”可能是“普宁”,实地去看,果真在普宁宝镜院村找到老人旧居。一个月后,周奶奶回乡认亲,志愿者和周家亲人一样激动地哭。

深受触动的志愿者,在今年5月成立“梦归潮汕”寻亲团。20多人凑了1500元,作为启动经费。之后一个月,没人来报销,团队牵头人方壮健立下规矩:外出走访每人餐补20元,由财务主动支出。

这个团队的志愿者很难用统一的范畴来限定。他们来自不同的职业背景,在日常统筹的核心团员之外,志愿者的范围随着每单寻亲案例的地域而变动。在每一起寻亲案例中,志愿者通过网络发动潮汕各地的熟人关系网,帮忙寻找、辨识和探访疑似的村庄。潮汕地区历来重视家族传统和乡俗文化,对于帮助寻亲的请求,一般人都不会拒绝。况且,太多的人家都有离散的先辈。一些人干着就成了某个区域的长期志愿者。

并非所有寻亲者都像首个案例,有指向性明确的信息。黄桂英告诉寻亲团的信息包括:在汕头走失,村名疑似“溪港黄”,父亲叫“黄盛泰”,村里有桥,村周围四个门,西门的村民以做糖为生。

黄桂英的潮汕话只剩下零碎发音,但志愿者听出她的口音较重,像是出自潮阳一带;村民做糖为生,可能当地种植甘蔗。结合这两点,志愿者到处问询黄氏聚居的村落,实地比对地貌信息,最终锁定在“泗黄村”,其旧名“泗港黄”,与黄桂英记忆的“溪港黄”亦是相似。

今年830日,黄桂英前往泗黄村,一进村就认出当年的石桥,甚至找出了住过的屋子,残缺的记忆连成了片,兴奋地直流泪。

互联网

如今健在的寻亲者,逃荒时多在童稚之年,倘若记得村名和姓氏,或能较快寻觅到家乡的踪迹。但大多数寻亲者只有模糊、零碎、缺乏特征的记忆信息,靠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找到家乡。

“感谢志愿者,也感谢互联网。”许多寻亲者后代忘不了这一句。

互联网和新技术的介入,为寻亲提供了莫大的便捷。“往前十年,寻亲要困难得多。”志愿者陈树辉说,可这十年,又有多少老人离开?

81岁的李水兴是第三次到潮汕寻亲。他早些年托邮局的熟人找过,没有下落。7岁逃荒,被河源龙川一户人家收养,他如今只记得家乡在揭阳一带,与四个兄弟住在陈氏祠堂,门前两口大水塘,旁边有打铁场。

今年8月,他的儿子将寻亲信息发给了“梦归潮汕”寻亲团。10多个志愿者忙活了一个月,在网上搜寻陈姓村落,检索乡村历史,用卫星地图比对地貌信息,找到了几处疑似村庄。

在汕头潮阳的柳岗村,祠堂、水塘、打铁场都能对得上,村里一户陈姓人家也是当年走失了堂兄弟,三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赶来与李水兴见面,四人站成一排,旁边人都啧啧地说“长得真像!”李水兴有点儿动心,陈家人已经要认下这门亲。

在揭阳榕城的古溪村,李水兴恍惚能想起祠堂里的摆设,甚至指出了当年的猪肉铺。一位老婶还记得有个逃难的男娃耳后有疤,跟李水兴也一样。

70年光阴太漫长,何处是故乡,李水兴也分不清。志愿者没有当场宣布认亲成功,留由亲属们继续确认细节。但李水兴已经够欣慰,他想起同村的几位潮汕籍老人,没能找到家就客死他乡。

网络沟通的便捷,加上潮汕地区的社会参与热度,促成寻亲团在半年里,为20多位老人找到家乡。超过一半的案例,寻亲团锁定疑似村庄的时间在一周之内。最快的一次,只花了几个小时。“网络上一转发,很快有人说像是他们村。”陈树辉说。

借助网络传播效应,寻亲团也在“滚雪球”地扩大。如今分散各地的志愿者超过400人,几乎每两三天就接到一单新的求助案例。

20161030日的傍晚,夕阳的余晖落在古溪村的乡野之间,志愿者扶着李水兴登车离开,这大概是老人70年来离家最近的一次。同车的王楚乔给他打气,“离家还剩最后100米。”王楚乔刷一下微信群,一位江西寻乌的老人刚发来新的寻亲信息。车开了,更多寻亲者的故事还未完待续。

 

 采写:南方日报记者李书龙 见习记者 泠汐

  摄影:南方日报记者 肖雄 发自潮州、揭阳、汕头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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