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豚归来
黄康生
龟头村不养龟,只养海豚。
龟头村村子不大,人口不多,但人人心中都有一份关于海豚的记忆。“老村长”庄宏清和村里2000多名渔民一样,在雷州湾“耕海”几十年,也和栖息在湾里的数百头中华白海豚相濡以沫几十年。
在庄宏清的眼里, 海豚活着时是吉祥物,死后就是守护神。
庄宏清记得,他从十岁那一年起,就开始与海豚结缘。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季节,庄宏清跟随父亲出海打渔。父子俩追随海鸥飞过的痕迹,驾船直插雷州湾。渔船途经干沙海域时,突然发现蔚蓝的海面上露出了一片灰色的背鳍。刹时,一群灰色的海豚,纵身跃出海面。它们昂着头,对着天空鸣叫了数声,接着又箭一般扎进了一片蔚蓝之中。紧接着,一群粉色的、白色的、海蓝色的海豚又腾跃而起,在半空里划出了一道道彩色的弧线。跃起,跌落;跌落,跃起……它们在云水之间跳起了“海上芭蕾”。
庄宏清惊呆了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豚。
“是‘白牛’、‘白牛’,是咱渔家人的‘神鱼’!”父亲赶紧把引擎熄掉,任由渔船在波峰浪谷间摇晃、飘荡。转眼间,几只“随波逐浪”的海豚便浮现在船舷的尾侧。它们顺着海流在船边游成“S”形。一只宽吻海豚好像看懂了庄宏清父子的心思,“嗖”地一下跃出海面,翻腾,转体,倒立。 庄宏清定睛一看,发现海豚长着一张笑脸,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忽闪忽闪的。
庄宏清与海豚四目相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,感觉却仿佛长如一生……
一次无意中的眼神对视,让庄宏清与“白牛”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长大后,庄宏清经常出海捕鱼,“白牛”也经常绕船游弋。“白牛”有时还会主动翘起头游到船的前方,给庄宏清引路。经过一段时间的“交会对接”,庄宏清终于知道父亲口中的“白牛”就是中华白海豚。经过一段时间的“出舱活动”,庄宏清与海豚最终结成了“拜把兄弟”。庄宏清不开心、闹情绪时,就用木棍敲打船舷呼叫“白牛”。“白牛”也会闻声而至,列队出水呼吸,然后尖嘴朝天,翩翩起舞。庄宏清赶紧挑些小鱼扔到海里,犒赏犒赏“白牛”。
风一程,水一程,走了一程又一程。庄宏清与“白牛”究竟趟过多少水,绕过多少弯,连他自己也说不清,但他却十分明白,海豚就是大海无形的路标。
又是一个温暖的午后,庄宏清与村里一群小伙子相约到海边游泳。海面上波光粼粼,恰如千万条鱼儿在跳跃,在翻滚。小伙们呼啦啦地爬上渔船,然后“咕咚”一声跳进海里。小伙们在海里互相追逐、撩水、嬉闹,掀起了一阵阵欢乐的声浪。突然有一个“飞翔的影子”从蔚蓝深处游来,身后拖着一连串硕大的气泡。“白牛!”“白牛!”庄宏清兴奋地大叫起来。海豚一边绕庄宏清划圈一边使劲上下拍打尾鳍,激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。
龟头海岸浪花在飞。庄宏清忽然觉得手背痒痒的。转过头来但见海豚正用嘴轻轻地“吻”自己的手。海豚睁大圆眼睛,撅起弯嘴巴,似乎在笑。庄宏清大着胆子伸出左手抚摸海豚额前的隆起,然后,又用右手搔搔海豚宽短的吻和软软的下颌。海豚兴奋地发出“咯咯”的叫声。小伙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,与美丽的海豚贴身互动、共舞嬉戏。小伙们的笑声、歌声、呐喊声骤然响起,如雨点般溅落在蓝色的海面上。
庄宏清找来一个篮球,投给海豚。海豚嗖地跃出海面用尾巴横扫篮球。兴许是球太重,又或许是没经过专业训练,它根本就接不住篮球,也很快对“投球”失去了兴趣。海豚扭身潜进了海底。
“白牛!”“白牛!”小伙们齐声高喊,声音随风飘得很远很远。海豚猛地调转头,在海中喷水、旋转、跳跃,与小伙们尽情地玩耍。
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,不一会儿,天色就暗了下来。小伙们赶紧护送海豚到深水区,然后与它依依惜别。但海豚却总不情愿离去,每游一百米,就掉头折返一次,眼神中透出淡淡的忧伤……
多情空留恨,自古伤别离。庄宏清怎么也想不到,此次匆匆一别,却变成十年望石守望。十年来,庄宏清一直坐在海边的巨石上等待海豚出现,也一直站在时光的深处等待海豚归来。但海豚却一直杳无音信,不见踪影。很多人都说,海豚已被鱼雷炸跑了,被电棍电跑了,被围垦赶跑了,被污水“气”跑了。
长叹一声念海豚。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庄宏清与村中几位小伙焚香礼拜,共同订立了守护中华白海豚的誓血之盟。在最酷热的盛夏,他们冒着太阳游走在乡镇,一路宣扬“海豚是个宝”;在最萧索的深秋,他们踏着恶浪巡查海况,一路劝说和驱赶炸鱼渔民;在最寒冷的严冬,他们顶着刺骨北风,一路筹款兴建海豚小庙……
小庙就建在村边。庙里现供奉着海豚的骨骸。平日里,庄宏清常到庙里上香,以祈求海豚归来,以祈求“耕海人”平安。庄宏清说,小庙里的每一炷香,每一刀黄纸,每一记响头,都寄托着村民对海豚的无限哀思,也表达了村民“敬海敬海豚”的信仰。
“我看不见你的眼泪,因为你在水里/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,因为你在我心里。”那一年秋天,庄宏清含泪变卖在镇上的房子、家什、家电,筹得五十万巨资回村兴建中华白海豚保护基地,续写海豚情缘。就在基地竣工之日,海面传来了“湛江市雷州湾中华白海豚自然保护区”获批的喜讯。庄宏清高兴得溢出眼泪。“快来吃,快来吃,免费的荔枝。”庄宏清将一粒粒“妃子笑”抛向天空,以示庆贺。夜里,他又和几位壮汉一起扛着中华白海豚模型沿村巡游。
“海豚回来了!海豚回来了!”一个夏日的早晨,渔民在村头北港发现了海豚的踪影。听到窗外惊喜的声音,庄宏清忽然从小板凳上弹起来,一个箭步冲出门外。“开船。”庄宏清大掌一挥,船夫迅速地摇橹前进。庄宏清站立在船头,两手拢成喇叭状朝海面吆喝:“海豚兄弟,海豚兄弟!”渔船向着东南方向驶去,船至雷州湾干沙海域时,海面上突然出现了腾跃的白影,庄宏清按下GPS记录确切地点,然后快速地举起“长炮”,刷刷刷按起快门来。海豚三五成群,时而追逐渔船,时而跃出海面,甚至还对庄宏清“抛媚眼”。“海豚兄弟,我想死你了!”庄宏清抓起鱼饵,大把大把地洒向大海。也许是跃得太高,抢得太猛,一只糙齿长吻海豚与赫氏海豚头部撞在一起。“赫氏”当即翻了跟头栽入水中。
抢救就是命令。庄宏清来不及脱掉身上的衣服,就纵身跃入水中。然后将“赫氏”拖到泡沫伐上进行外伤救助。很快,“赫氏”又快活地摆起尾巴——
船至北港时,已是晌午时分,午后的阳光,火辣辣的照在海面上。“啊!海豚兄弟。”庄宏清眼尖,远远就看见一条海豚在浅滩处“打转”:“不好,海豚搁浅了。”庄宏清跳下船来,涉水冲向浅滩。此时,一头长约1.6米、重约80千克,通体黝黑的海豚正躺在浅滩上,两眼紧闭,奄奄一息。庄宏清用手轻轻抚摸豚身,发现海豚背鳍受伤,全身脱水,生命体征较为微弱。庄宏清唤来同伴,将海豚身体扶正,清理呼吸道孔周围的杂物。随后,又脱下T恤衫,覆盖在海豚身上,并不断往它身上浇水。
见到海豚两眼依然紧闭,庄宏清心里有说不出的痛。他紧急联系湛江渔政部门,请求协助营救。一场围绕搁浅海豚的生死救援,就在村、镇和渔政部门之间火速展开。转运路上,庄宏清半跪在水中,让海豚把下巴搁在他大腿上方便呼吸,不时抚摸它眼睛周围。海豚运抵保护区时,两眼已无法睁开,更加无法自主呼吸,生命危在旦夕。“立即抢救!”庄宏清跳进水池里蹲着,双手托举着海豚,配合兽医专家打消炎针。随后,兽医专家对海豚进行了人工帮助呼吸、喂养和注射抗生素,喂食护胃药品等治疗。
“最是情怀出本心”,海豚在救治期间,庄宏清日夜浸泡在救护池中,悉心护理海豚。
经过精心的治疗和调理,搁浅海豚慢慢恢复了元气,也具备放归大海的条件。又是一个温暖的午后, 龟头村村民倾巢而出,齐齐涌向十里火山石滩,为搁浅海豚送行。“东海嫁歌”一唱响,奇异的一幕出现了:搁浅海豚眼中流出了眼泪,仿佛依依不舍……
正当搁浅海豚游向大海之时,大海却在酝酿一场惊天风暴。乙未年十月,强台风“彩虹”裹挟着暴雨正面袭击湛江。强台风过处,龙门吊被刮下海,大货车被吹翻,T型广告牌被拦腰折断,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。处在风口上的中华白海豚保护基地更是被洗劫一空:科普馆被掀顶,海豚模型被击碎,木桥被折断……蹲在断桥处,庄宏清整整哭了一夜,但强台风过后,他又拭干眼泪,四处去向亲戚朋友借钱,重建白海豚保护基地……
“彩虹”过后见彩虹。昨日黄昏,一道绚烂的七色彩虹飞架在雷州湾之上,水里和天上两座彩桥相映,天上的七彩与海里的晶莹相衬,构成了童话般的海上世界。彩虹桥下,数百头海豚在追逐嬉戏,欢腾跳跃,凌空旋转。啊,多美的一幅海豚闹海图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