参加这次演讲前,我梳理自己曾对话过的人物,很神奇,近90%是老人。他们是老教授、老院士、老厂长、老音乐人、老书法家、还有老兵……
同事笑说,你是地地道道的“啃老族”,我欣然笑纳。
我对一切旧的、老的、时间久远的人和事物感兴趣。好奇,当一个人老了,将如何回看他的青春、苦难、幸福,被迫卷入的战争?
我同这些老人对话,并且记录,这些沧桑的声音。
和大家分享三个故事。
第一个故事,关乎记忆。
8月25日下午,阳光很好。我坐在抗战老兵陈平老人的屋子里,起初聊得很平和。我低头记录,突然觉察老人语气不对,随即听到他抽泣。我抬头,看他哭了。
这是我采访的十多位抗战老兵中的一位,陈平,88岁。
他说,日本兵把辣椒水灌到堂哥的肠子里,在街上严刑拷打……几天后堂哥被活埋……
堂哥被抓的夜里,陈平听到堂嫂的痛哭,非常非常凄厉,把我哭醒了……
我有些慌张,把手放在老人肩膀上轻轻地拍,我说不哭,不哭…过去了…像安抚一个孩子。
他说,70多年过去了,那个凄厉的哭声,如今还常常会在夜里响起。
第二个故事,关乎信念。
让90岁的黄镇尧永生难忘的,是一顿米饭。
日本侵略香港时,学木工的他被迫睡街头。他在垃圾堆里捡菜根,到田里捡剩稻杆,去花生榨油厂找做肥料的豆饼来填肚子,吃到脚肿、手肿、脸肿……
他说,当时就是想尽一切办法,让自己能活下来。他没有想到,人的生命力可以如此顽强。
1943年1月,他从香港坐船到对岸,参加抗战。客家村山的小鬼煮了一碗饭给他吃,还有芋头梗。
这是黄镇尧几年来,吃的第一顿米饭。猛吃猛吃,吃得太快都噎住了……那顿饭的味道,他至今记得。
有一个细节我很感动。
黄镇尧小时候没有念过一天书,但我到他家时,整个屋子挂满了他的书法,他还作了很多诗。
一字不识时,他已牢记鲁班的话,“准绳分曲直,规矩定方圆。”
我问老人,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走过那个艰苦的岁月?
他说,靠精神寄托。
苦难没有击倒他,反而使他变得更加强大。如同70年前战火中的这个国家。
第三个故事,关乎告别。
我们在梅州的远山里,采访了一位102岁的抗战老兵,陈明光。
我们到时,这位百岁老人还在外散步,耳聪目明,思路清晰。
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生,参加过著名的1.28松沪战役。这场仗打了33天,他也在战场上坚守了33天。
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后,我们起身离开,陈明光坚持送上车。汽车发动了,我们摇下车窗和他告别,却看见,102岁的陈明光老人颤巍巍地追着车走,一边挥手说再见……
志愿者说,老人特别珍惜每一次的告别。他曾说,战争时代,许多次和身边人告别,最后都成了永别……
我们当时落泪了。
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,南都推出《致敬老兵》特刊。我们在广东寻访100名幸存的抗战老兵,听他们再讲70年前的故事。
我们用3个整版刊登了老兵的名单。让他们的名字留在纸上,留在青史上。
我们用20个整版,留下老兵的音容笑貌,留下作为历史见证者的只言片语。
“寻找身边的抗战老兵”轻应用,则让读者一起参与,为老兵点赞、送上鲜花。
有人问,为什么抗战胜利70周年要这么隆重?因为,可能下一个十年,就没有抗战老兵了…
随着这一批老兵的离去,承载着那段历史的鲜活载体,可能将长久地,消失于岁月长河中。所有的口述故事,将只留下文字与影像。
以上的故事,是特刊背后的故事。
我采访的12位老兵,也只是四年记者生涯中,诸多采访对象中的一小部分。
但这一次采访,无形中,会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。
我不知道,抗战老兵对我的讲述,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次。
每一个人,都会老去。
告别之时,即是记忆封存之日。但愿苦痛有时尽,精神无穷期。
一个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,她的历史、现在和未来都由这些人创造,并且决定。
作为一名记者,得以有机会倾听时代沉浮下的个人命运,生活阅历,人性善恶,家国情怀,并一一记录下来。
无论是推动公共政策的改善,还是从社会突变里探寻人性的真理,亦或者做一个中立平和的记录者,我们从不曾缺席。
每一个重要的时刻,因我们的记录,而成为历史的底稿。
我坚信,历史的回声终将穿透迷雾,直抵当下。因之矗立的灯塔,关乎格局、人心、改变、家园、路径、方向,以及温暖。
我是贺蓓,我在记录。
(南方都市报记者 贺蓓)